直到填报高考志愿那天,张鸣才发现,自己的网上志愿填报系统密码,曾被母校国内某中学修改过。
如今,他是北京大学的一名学生,并意识到此举并不正常。当初填报志愿时,他输入自己的考号和反复确认过的密码,屏幕仍然提示“系统登录失败”。求助老师,对方看了他一眼,笑了。他记得老师说:“是你啊,那肯定登录不了。”
他后来才意识到,这句话几乎算得上一种肯定了——作为有望考上国内最为顶尖的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学生,他正受到学校的特殊“关照”。
他最终在一间电脑教室里完成了志愿填报。一位老师手指点戳着屏幕,告知他每一步要填的学校和专业。“除了输入身份证号码,其实只有最后‘确认志愿’的那一下鼠标算是我自己点的。”
张鸣关于自己密码被修改的烦恼,始终是一个在很小范围内存在的问题。对国内900多万考生中的绝大多数来说,该报清华还是该报北大的烦恼太过遥远。
但他们的痛苦是真实的。这些成绩顶尖的“别人家的孩子”,在甚为成功的高考后发现,通往未来的那串密码,在中学老师的手里。
战役结束后的战役
在同样一间教室里,李默当初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师拿出了A4纸装订的本子。本子上一行一行是学生的考号,以及乱码一样的密码。翻了几页后,老师才找到她的。
这些被修改的密码是学生亲手交给学校的。高考半年前,某省高考网上报名通道开启。一些受访的该中学毕业生介绍,学校会以“统一保管”为由,要求高三学生提供自己的报名号和密码。
少有人提出异议。这件“小事”很快被忘在书山题海之后。他们的大事是安心高考,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战役”之一。高考结束那天夜里,该中学高三年级的几间教室灯火通明。填报志愿的战争打响了。
在那个全国不少考生忙着狂欢的夜晚,该中学的毕业生伏案疾书,回顾自己的高考答题情况,在老师的帮助下估分。
该省自2010年以来实行知分填报平行志愿。填报志愿前,考生就会得知自己的考分。这次估分对考生志愿填报其实参考意义不大,主要是为一场博弈的双方提供信息。
一位在名牌大学招生组工作过的人士透露,每年的招生都是一场高中对大学的博弈。高中希望能尽量送更多的学生进入名校,而名校招生组则希望尽量录入高分考生。
平衡是这场博弈的关键词。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多年来被遵循着。例如,高中会尽量平衡填报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考生人数。否则,得罪了其中一方,来年会很不好办。
在两种需求的对抗中,考生和家长是“手中掌握信息最少的人”。“当账号和密码都不由自己掌握时,他们彻底成了数字,有可能被摆弄来摆弄去。”这名工作人员对记者说。
为了尽可能提高清华北大的录取名额,该中学鼓励高分考生填报这两校录取分数线相对较低的国防生和医学院。
一位家长为此曾在高三家长微信群里留言,建议大家还是全面考虑,“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适合”。
没几分钟,她发现自己被移出群聊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有其他家长加她微信:“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们真的不了解。”
对考生和家长的劝说工作往往会持续一整天,从早上到深夜。李默的一个朋友原想去一所顶尖大学学习自己喜欢的专业。经过了两天精疲力尽的谈话,他给李默发微信:“我顶不住了。”
“你们以后就知道了,平台是最重要的。只要上了这个平台,整个人生就会不一样。”一名老师语重心长地说,“清华北大就是最好的平台。”
张鸣清晰地记得有一年的招生宣讲会。现场有点乱,另一所顶尖高校的招生组到场了,却发现没有本校的宣传海报和资料。学生志愿者们十分自责,以为是自己的工作疏忽。
一位因为不遗余力劝说学生报考清华北大而备受争议的学校领导拉住了张鸣,以对自己人的口吻吩咐他“看住”那家高校。“他们是来坏事的。这场宣讲我都没通知他们,他们自己来的。”
张鸣愣住了。他琢磨了一会儿才理解,这家高校会分走本可能报考清华和北大的学生。而考入清华和北大——“清北”的名额,对中学来说才是重要的。
在关于志愿的博弈中,学生本人的志趣和意愿,似乎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正式上网填报志愿前,考生们被要求上交一张“志愿草表”,那是一张写有自己志愿的小纸条,交年级主任签字。这是很多高中都在实行的一种程式。
在该中学,主任签字被赋予了巨大的权力。主任签完字的志愿,才有资格进入最终的上网填报流程。
李默曾连续两天见到本校的一个女生立在主任办公室门口痛哭,手中捏着没有签字的“草表”。这个女生高考成绩优异,希望能去北京大学一个自己十分感兴趣的专业。这个兴趣没有获得学校首肯。
她后来对李默表示,学校相关领导希望她改变志愿。他们认为,她的分数有望进入北大一个录取线更高的专业。每个专业招生名额有限,她往别的专业挪,比她分数稍低的同学有机会利用她空出的名额。这样,考取“清北”的人数能多出一个。
“考不上清华北大,差不多算是完了”
这姑娘站着哭着,磨了整整两天。她的父母更是焦灼,在清华、北大招生组和国内某中学之间来回打听。双方僵持到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下午,学校软了下来。女生最终写下了梦想专业的名字,并如愿被录取。
“其实只要你够强硬,学校最终也不会真怎么样的。”另一名该中学毕业生徐判说。他对一切权威持不信任态度,无论老师如何催促,他始终没有上交自己的账号和密码。每年的高三学生中,都有几个像他这样的“钉子户”。
记者采访过的学生们共同回忆,该中学的老师确实从来没有对学生“真怎么样”过。手握着密码和账号,他们从未擅自登录修改过任何人的志愿。
最终的决定是这些孩子自己作出的。决定作出之前,学校做的是劝说工作。
“谁心里没有个清华北大梦呢?”李默对记者说。
她是乖乖女,从小到大成绩优异,一入高中就备受瞩目。学校里那些温暖的师长,在班级每周一次的班会上,在升旗仪式上的演讲里,一遍又一遍向他们指明三年苦学的最光明方向。
“我那时真是觉得,考不上清华北大,差不多算是完了。”李默说。
张鸣则仿佛生活在和李默完全不同的校园之中。他的成绩一度不稳定,又爱惹事儿,被“流放”到教室的角落,和 “差生”在一起。张鸣喜欢他们,觉得这些人活得自由。
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像他们那样自由。学校大考小考都要张贴出排名,每次放榜,他总是不敢去看,看完又心凉,暗中寄望下一次。“每次都怀着希望才那么痛苦。”
真正的绝望发生在他的成绩真的有了巨大改观以后。平时不认识他的老师拉住他,说了很多关心的话,祝贺他“一只脚踏进北大”。
“我一直没变啊,变的只是分数。”这个少年被表扬着,含着笑,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内心却又在嘶吼:“原来你们从来不曾相信过我这个人本身。”
“我至今有点自卑,常常怀疑自己不够好。”这位北京大学的学生说。
该中学整个校园以距清华北大的距离为标准,划为了两部分。
高中三年,李默经历过多次分班。在任何一个学习阶段,同学们最终都要被分为两个类型:“清北班”和“非清北班”。后者的名字太拗口,师生都习惯性称之为“次重点”。
每次分班总是少不了眼泪,因为离别,也因为不甘。“非清北班”的孩子们抱成一团,老师环抱着他们的肩膀,含泪劝说:“没关系,我们要证明给他们看看,我们并不差。”
据当地另一所重点中学的资深教师刘声介绍,这样的分班在当地甚至全国范围内都不算少见。分班后,更优势的师资将向“清北班”倾斜。
老师们的共识是:尽管每年都有“黑马”,但那些一直以来优秀的孩子才更可能被培养考入清华北大的大门。
基于同样的理念,优秀生源至关重要。关于清华北大的战争,自每一届学生升入高中前就已经开始了。
进入大学后很久以后,李默仍然不觉得被学校掌握着账号密码有多奇怪。她甚至觉得对此事称奇的大学同窗们有些大惊小怪。
这份淡定多少源于:她习惯了。
李默从没见过自己的中考志愿表,她甚至一度不知道它的存在。在该省中考志愿填报的规定时间里,该中学为中考成绩优异的本校初中部学生组织了旅游。李默高高兴兴地玩了近一周。
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她在未被告知的情况下被代为填报了直升本校高中部的志愿。不仅是李默,受访的数位当地学生都表示,糊里糊涂地升入了本校的高中部。
据刘声介绍,这叫“保苗”大战,每年中考后在各高中的生源争夺中出现,组织旅游是“保苗”常见的做法之一。
李默和张鸣都觉得,这让自己远离与填报志愿相关的信息,无暇改变主意。刘声则认为“这简直像是在讨好学生了”。
“老师也没办法啊。”刘声觉得无奈。教师的绩效,学校的声誉,牵系在考入清华北大的学生数字里。
威严和情分
高考过了几年后,张鸣才意识到,学校掌握自己的账号并修改密码似乎有些不对劲:“密码之所以叫密码,就是应该只有我知道的。”
他是个“刺儿头”。老师取消体育课,他偏要出去打球;老师不让谈恋爱,他偷偷交了女友。但发现自己的密码被修改时,他想:平时叛逆就叛逆吧,高考是大事儿,还是不要和学校对着干比较好。老师总不会害我。
他那时还是有点生气,气的不是个人信息被侵犯,而是学校不信任自己。他想填报的和学校希望他填报的一样,为什么不放心学生自己来操作的?
他最终想明白了:控不控制,和放不放心没关系。
今年5月,有关该中学修改学生上网高考志愿填报密码的一则讨论,在知乎上爆火。不少人自称是该中学毕业生,讲述自己或同学、朋友密码被改的经历。
5月12日22点,一位曾在知乎实名留言、目前在北大求学的该中学毕业生,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我是国内某中学的老师,在你宿舍楼附近……你作业写完了吗?”
此时,徐判也收到了高中好友的短信:“母校老师来了,请‘清北’校友吃饭。”
那个夜晚,北大艺园食堂的三楼十分热闹。主桌坐着该中学的两位老师,被校友簇拥着,一桌子菜和饮料。周围的三桌坐满了男生。他们是肖同学的朋友,不放心他独自前来。每桌男生只点了一瓶啤酒,摆在桌子中央。
两位老师不断给同学夹菜,让他们聊近况,聊老家美食,就是绕开舆论热点不提。当有同学询问以后是否还会修改学生密码时,他们并不直接回应。
风暴中心的男生怀着那条短信引起的戒心,绷直了背坐着,一问就“炸”,让所有人的客套话骤然悬在空中。老师们觉得他一定得喝酒,双方推拉的时间持续了十几分钟。
似乎漫无边际的聊天一直持续到近凌晨一点。有的在场学生困得几乎要撑不住眼皮。
老师们最终要求肖同学单独留下“聊聊”。但后者在护卫队浩浩荡荡的掩护下迅速撤离。此举显然让老师并不高兴。
“对不起,我不知道见一个学生还要申请。下次一定注意。”其中一位老师事后在校友群里说。
“他们还是高中那一套思维。”张鸣觉得有点“没意思”。“那一套”包括谈心、施压,放学后留堂。
他觉得自己理解学生对于老师的天然恐惧。他仍记得被反复“请家长”的那段日子里自己坐立不安的滋味。
“高中时,老师的话有一种怎样的分量啊。”徐判说。他很不认同网上的一些议论——这些声音认为学生完全有自主权不交出账号密码,现在只不过是服软后又心生埋怨。
时过境迁,当年的孩子纷纷长大。“每个人都不傻,都在心里掂量。”李默说。
那次夜宴之后,肖同学成了众矢之的。不少该中学的“清北”校友站在了母校这边。有人在朋友圈里表示:“自己闯的祸就要自己解决。”有人则在校友群里为学校出主意,如何拒不承认,如何度过舆论风口。
李默猜测,这背后的逻辑是:自己的学校,只有自己有权批评。宴会上的一位老师任教时颇受欢迎。赴宴的一小半是她当年带过的学生。她说:“别让事情闹得太大了,让人趁机抹黑母校,让老师难做。”
李默懂情分。
高中毕业数年后,她随身携带着的小饰品上仍画着该中学标志的校服,校服袖子上画着两道代表铁路系统的白杠。在她看来,做题、备考、晚自习、早起跑圈,关于高三的这些事都算不上美好。陪伴她做这些事的老师和同学让她觉得那3年在闪光。
这次,这个乖乖女却无法认同母校了。“说什么闯了祸?他只不过是把实情说出来了而已。”
她怀揣着一句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话。一个学弟高考后找她倾诉,说班主任劝他报考“清北”的国防生。夜以继日地劝说后,两人都乏了。老师说:“看在我俩3年的情面上,就帮我这一个忙好吗?”
得知这句话后她想了一夜:自己尊敬的老师如果说出了这句话,该如何面对。
“第一,我极有可能会答应他,因为我真的重视我们的感情。”她对记者一字一句地陈述了思考后的结果,“第二,答应了他,我俩的情分也就没了。”
路径和目的地
从2014到2016年,该中学被清华北大录取的毕业生,都在40人以上,以人数来计,稳居全国中学的前20名。
这其中,国防生和医学生占有相当的比例。徐判并不知道数字背后的那些人是不是最终都快乐。可无论如何,清华北大是多数学生能想象的最好目的地了。
一届又一届学生离开这所绿树成荫的中学。被修改的密码成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弯道,那些有望冲击“清北”的尖子生,并不是全部都升入了清华和北大,但大多还是进入国内顶尖高校的校园。他们只偶尔和亲密的学弟学妹提起改密码的事情。
徐判、李默和张鸣都发现,自己似乎是为数不多面对“大团圆”结局还心存不满的国内某中学毕业生了。
这3个性格和专业都不同的年轻人越来越频繁地交流。他们的共识是:纵使结局美好,到达结局的路径也依旧重要。学校没有任何权力修改学生的高考志愿填报密码。学生在填报志愿时,也应该享受到完全和客观的信息。如果路径不正义,此时没有人受伤,不代表未来不会有。
李默深爱母校,可她也坚信:“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改。” 她很想回去给那些正在为志愿焦灼的学弟学妹一个拥抱,并且告诉他们:“你们已经很优秀了,不用这么痛苦。”
张鸣很喜欢北大。这个3年来压在头顶的名字终于在拼命提高分数的折腾下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才有机会得知,分数是这里“最不重要”的东西了。他的同学各自在某方面有所长,有人是学霸,有人爱摄影。他都欣赏。
张鸣和班主任斗了整整3年。他不忿后者看分数下菜碟,弦绷得太紧,直到高考前几天还在给全班同学施压。他第一次感到有点心疼这个男人,是在高考出分后。全班高考成绩不算理想,好几位有望冲击“清北”的同学都发挥失常。
他忍不住在心里替“老对头”操心:绩效会不会有影响?会不会为得意门生失望?和以往一样,班主任没对他说什么,背影孤独。
做了这么多年中学教师,冷眼看着高中对“清北”录取名额的追逐,刘声觉得,当今的教育似乎正在培养“人上人”。那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即使上了清华北大,又能怎样?
“我们需要培养的是正常人,懂得是非的人,灵魂和身体都自由的人。”
刘声说:“我们得问问自己,教育是为了什么。很多人搞了一辈子教育,到现在都没想清楚过这个问题。”
(为保护受访人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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