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7日,高考第一天,甘肃天水六中第86考场。2名监考老师,1位考生。
张耀东坐在左边临窗第一排,桌上放着一盏白色台灯,一个红色电子助视镜。面前铺着一沓68页厚的大字版试卷。
他拿起助视器,放在试卷上,左眼紧闭,右眼努力睁大,头距离助视器不到5厘米。
这是盲人张耀东一个人的高考。
张耀东一边听课一边用电子助视器看书。
2014年被称为“盲人高考元年”。
2014年3月28日,教育部发文“有盲人参加考试时,为盲人考生提供盲文试卷、电子试卷或由专门的工作人员予以协助”,打开了盲人参加普通高考的大门。当年,全国930多万参加高考的学生中,仅有3名盲人。张耀东以558分的成绩考入湖北中医药大学,成为我国首位通过全国统一考试被大学录取的盲人。
老师和同学当他是“励志楷模”和“明星同学”,夸他:“你给我们创造了奇迹。”
张耀东觉得这不是什么奇迹,是爸妈和他一起做到的事。
左眼失明,右眼视力0.02,站在离视力表一步远的地方,张耀东也只能看见最大的字母。从小,他就生活在一个迷雾般的世界,他看得到颜色、轮廓,却扯不掉蒙在眼前的那层厚纱。
父亲张鉴和母亲李晓涛想尽办法让儿子活得和正常人一样,他们手把手地教他走路、吃饭,为他争取上学的权利,一步步将他送进大学。
张耀东懂得父母的辛苦,但他不愿谈及这些心酸,“不敢想,一想就难受”。他反复说:“如果弄不好,你对得起谁?谁都对不起。”
每每被问及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都会脱口而出:正常人。
张耀东在看手机。
“那个特别的学生”
2017年5月22日晚,澎湃新闻初见张耀东时,他身穿一件白蓝相间的T恤,及膝牛仔短裤,正坐在寝室电脑前听凤凰卫视的新闻节目。
看到记者进来,他忙起身,用一口道地的甘肃话向记者问好。
今年21岁的张耀东皮肤黝黑,身材健壮,除了深陷的双眼,看上去和同龄的男孩子没什么两样。
说起自己喜欢的中医,他侃侃而谈,不时引经据典。偶尔话题跑偏聊到历史、地理、自然等知识,他也能大谈一番。
三年前,他进入湖北中医药大学中医学专业。父亲张鉴来到学校陪读,两人居住在学校提供的一间六人间宿舍里。
每天,他7点20起床,11点睡觉,其他时间不是上课、实习,就是在图书馆捧着医书啃。严苛的作息让父亲张鉴都有些心疼,“看他学得苦,很心疼。作为父亲,还是希望他去玩耍,不希望他那么刻苦。”
在同学李悦看来,张耀东是“学神”一般的存在,爱看书,能沉下心做学问,《中国现代医学史》一门考了满分,让她这个视力正常的人自愧不如。中医需要背记很多知识,他往往看一遍就能记下来,“记忆力特别好”。
“他是我们学校的‘明星同学’,上过电视。”同学柳江湖说,张耀东中医基础理论方面的知识掌握得特别牢固,经方背得熟。今年1月,姐姐感冒咳嗽,打针喝药后久不见好,柳江湖便让张耀东帮忙开方子。喝了3剂后,感冒有所缓解,这让柳江湖很是钦佩。
5月23日下午两点,张耀东出门去湖北中医药大学国医堂实习。图为他过马路时。
张耀东很喜欢整理读书笔记。在他电脑中,有一份9万多字的中医“四小经典”专题笔记,是他花一个月时间,一个字一个字敲下去的。他将其编校、整理、印制后与同学分享。
做这个对他来说并非易事,他需要用手抱着电脑,眼睛贴在屏幕上才看得清。
张耀东还热衷于跟师门诊,迄今已经跟了8位老师,全是自己主动联系的。
王进是张耀东的跟师老师。在给学生讲《黄帝内经》时,他发现有位不是自己班上的学生总来旁听,坐中间第一排。他一提出什么问题,这个学生很快就能说出答案,“一个注解出来,他立马能讲出另一个注解。我就想,他怎么有这个能力?”
直到这位学生找上门说想跟着他实习,他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张耀东,其他老师口中那位“特别的学生”。
张耀东和父亲住在学校提供的一间六人间宿舍。
“拧人”
王进很欣赏张耀东,说他对中医各大家的观点都有认识,不仅熟背《伤寒论》,还知道给病人开什么药方。今年3月,他尝试让张耀东为一位胃脘痛病人开方,一周后,病人复查,说效果非常好。
研究《温病学》的刘林也称赞张耀东医书背得熟,对病人很是热心。
5月23日下午两点,天降小雨。张耀东穿上白大褂,斜挎电脑包,撑着一把有些掉色的雨伞,从宿舍出门去湖北中医药大学国医堂实习。
他走路很快,边走边听秦腔,不时跟着哼两句,兴奋时还会双手舞动下。
过马路时,他侧耳听声音,提醒记者说:“慢慢走,不着急,这边路比较复杂。”
每次实习,他都会提前半小时到,安抚病人,“让他们能安稳一下,知道医生下午会来。”
一个40多岁的女病人对张耀东记忆犹新:他每次来得早,蛮勤快。虽然眼睛不好,但烧水时会抢着去。
张耀东床的上铺摆满了各类医书。
实习时,他会在笔记本上认真记下病人病情,也会帮忙把脉、写病历。他还在小纸条上写下自己开的药方,跟病历一起递给医生看。
像往常一样,写病历时,他的眼睛要贴近桌面才能看清,不了解情况的病人就问:“怎么不戴个眼镜呀。”张耀东笑着回:“那没办法,我也想戴呀。”
跟张耀东一起实习的柳江湖记得,有一次给病人开药时,多开了附子。张耀东看到后把他骂了一顿,“附子不是乱用的,出了问题找谁?”柳江湖连说“知道了知道了”。
“我不管你是哪个,看见不合适的就骂。”张耀东说,自己是个“拧人”,说话直来直去,不喜欢转弯。
这一点,他的初高中同学赵尤嘉深有同感。她记得初中考试时,张耀东身边的同学如果某道题做错了,他会直接说“老师讲那么多次了,你怎么还错了”。课堂上,有同学没听懂老师讲的,张耀东会说“你怎么还不会,我给你讲”。
“他内心非常单纯、正直,有原则,看不惯的事情会非常直白地指出来。”赵尤嘉说,这让他显得有些“扎人”、不易接近。
赵尤嘉和张耀东同学三年,直到初三时才成为朋友。她总结张耀东的交友原则是:第一,人品过关,跟他三观契合;第二,成绩要比较好;第三,能得到他的信任。
大学同学邱伟杰记得,每次在学校碰到张耀东,他都是一个人走,“看起来比较孤单”。
而其他受访同学也都表示,大学三年,他们只和张耀东聊过学习上的事,私下没有一起吃过饭或逛过街。
张耀东解释,这是因为“周围的同学都是班上的尖子生,相互知道对方忙,所以不会打扰”。他喜欢一个人吃饭、逛街,觉得这样自由,“我是一个不愿受太多拘束的人。”
“爸妈有鼓励你跟班上同学多交流吗?”记者问。
“天天说,为这事没少挨他们的骂。”张耀东说,但他“忙得很,没那个时间”。
张耀东看书。
被关上的门
张耀东妈妈李晓涛至今还记得,1996年3月2日凌晨,大夫抱着孩子对她说“生了个男孩,你看看”。她松了口气,“千辛万苦,终于把他生下来了。”
她给孩子取名张耀东,寓意光耀东方,希望孩子一生走得比较好。
然而满月之后,她发现孩子看东西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眼睛四处转动。她带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眼睛不太好,以后可能什么都看不见。
李晓涛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撕裂自己的心,一下子什么都反应不过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而下。看着怀中熟睡的儿子,“心痛得不想活了。”
她不愿相信,又带着孩子跑遍了天水市的医院,结果都一样:孩子左眼失明,右眼视力仅有0.02,原因不清,没法治疗。
丈夫张鉴从新华书店买来眼科相关的书籍,一本本查找上面的眼科专家,给他们写信。10封信,往往只有一两封能收到回复。
听说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的惠延年在眼科方面很有名,张鉴连夜坐火车去西安,问路、问出诊时间、找住宿,然后返回天水,接妻子和孩子一起去西安看病。
为省钱,他们住医院附近最便宜的招待所。
张耀东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病人病情和药方。
为排上专家号,张鉴凌晨一两点就到医院排队挂号,往往排两三个晚上才能挂上号。
当李晓涛抱着儿子让医生看病时,她觉得自己像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审判。“每一次抱着希望出去,每一次又很受打击地抱着孩子回来。大夫一句话出来,我就像被判刑了一样。”
李晓涛说,那段时间她什么都不想干,天天看着孩子掉眼泪,“但还是不死心,还是想着,再尽尽力吧,所以跑了好多医院,一直带着他去看。”
看到后来,医生说“你每年来干啥嘛”。张鉴回:“不来不行啊,以后怎么给孩子交待。”
一次,李晓涛在报纸广告上看到兰州某地有卖治眼睛的药,拉着张鉴就要去。张鉴怀疑是假药,不让去,“不去她就哭着闹着不行。去了一看就是骗子,买回来吃了两次就扔了。”
对于受骗经历,李晓涛毫不讳言:“我经常上当被别人骗,因为别人一说什么药能治好你儿子的病,我马上就相信了。我希望会有奇迹出现。”
这期间,公婆极力劝说李晓涛再生一个。张鉴不想要,李晓涛“想要又不敢要”,她觉得孩子一个人孤单,但又担心再生一个会分去照顾张耀东的精力。
这种纠结持续了三四年,直到她看到周宏写的《赏识你的孩子》。这本书讲的是周弘将双耳全聋的女儿培养成留美硕士的故事。
李晓涛把书反复看了两遍。书中周弘那句“我的孩子和普通孩子一样”像电流般击中了她的心:“他能把孩子培养成那样,作为母亲,我也可以!我的孩子并不比别人差!”
李晓涛想到:“我要是再生一个孩子,对那个孩子是不公平的,他生下来就要承担照顾哥哥的责任。对张耀东来说也不公平,他的心灵会受到创伤,会觉得为什么弟弟妹妹是好的,他这么倒霉。”
从那以后,她下定决心不要二胎了,“我就把全部精力都放这一个孩子身上,培养他能够自食其力。”
张耀东不记得这些。他只记得小时候爸妈带他去看病,他问“看病做什么?”爸妈说“你眼睛不太好。”他这才反应过来:“哦,眼睛问题,我还不知道呢。”
他不怕吃药打针,但点散瞳药时会害怕得大哭。“我一哭,我妈就安慰我,我爸就把我眼睛掰开撑大。”
而在李晓涛的记忆中,儿子很懂事,看病时不哭不闹,比大人还能忍。
她记得2003年在北京住院时,同病房有个高中生,“脾气可大了,对父母态度特别恶劣”。但儿子很坚强,“他那么小,就能忍受那么大的痛苦。”
“他从来没有问我为什么他会这样,也从来没像有些孩子那样发脾气。”李晓涛说,孩子的懂事让她更揪心。
更让她难受的,是路人或怜悯或悲戚的眼光。
带孩子出去时,常有好心人问:“这孩子眼睛怎么了?”李晓涛强装笑脸:“孩子眼睛好着呢,没怎么。”
直到今天,看到这种眼光,她依然觉得很不舒服。
张耀东走路很快。
声音的世界
张耀东活在一个声音的世界里。
生下来6个多月后,妈妈每晚给他读童话、小人书、成语典故。爸爸喜欢看《百家讲坛》《新闻联播》,他也跟着一起看。慢慢成了习惯,《百家讲坛》几乎一期不落,《新闻联播》《焦点访谈》《今日关注》每天必看。
爷爷奶奶都是老干部,奶奶常把他揽怀里念报纸,爷爷给他放秦腔,讲历史书。
姥姥则和他一起看《幸运52》《开心辞典》等知识问答节目。遇上他会的题目,姥姥会乐呵呵地拨打热线,让孙子答题。
等到大一些的时候,张鉴买来收音机,从早到晚地放给他听,出门也让他随身带着。因为老在放,家里的收音机不到几个月就得换新的。
他已习惯了用耳朵去听这个世界。
张耀东(右)一边为病人把脉,一边写病历。
在同龄人看动画片、踢球、玩游戏时,他听书、听新闻、听广播。因为听得多,张耀东从小就比同龄孩子知道的多。李晓涛会带他参加校内外各种竞赛和活动。课堂上,他特别喜欢回答问题,答案总让老师和同学大吃一惊。出去旅游时,他不怎么看风景,而是跟在导游旁边,听导游讲人文知识。运动会上,他没法跑步,就报名扔沙包,获得了优秀奖。
这让张耀东非常自信,觉得自己就是个正常人,甚至可以做得比别人更好。
张耀东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别人用正常本子,而他用的是大字本,看书也比别人吃力。
他没有问爸妈为什么,“老天爷给的嘛,你埋怨也没用。”只是偶尔,他会低声自语:“要是视力好点就好了。”
在张耀东四岁时,张鉴从国企下岗,李晓涛在初中教物理。夫妻二人开始考虑孩子以后的出路。他们想出了三条路:翻译、音乐、中医。都是一个人就能干的行业。
张鉴托人从西安买来复读机,李晓涛买来英语磁带、儿童故事磁带等,放给孩子听。
张耀东(右)一边为病人把脉,一边写病历。
张鉴还从旧书摊上淘来《黄帝内经》《伤寒论》等中医典籍,一句句念给儿子听,让他学着复述和背诵。记忆力惊人的耀东,初中时就已能背出《濒湖脉学》《药性歌括四百味》等中医“四小经典”。
6岁时,张耀东拥有了第一把二胡。一位40多岁的文工团老师每周三上午教他。一开始,他不想练,但“不练没有办法,老师不答应,爸妈也不答应”。他只能硬着头皮练。
“他从小到大业余时间比较忙,玩的时间少。每天要做的东西很多,没有时间啊。”李晓涛说。
快上小学时,身边不少人劝他们把孩子送到特殊教育学校。李晓涛不愿意:“他们的孩子能上正常学校,为什么我的孩子不能上?”
张鉴有些迟疑,担心孩子在正常小学会受欺凌和嘲笑。于是跑到天水市盲人学校看了下,发现这里学生少,学的东西也很局限。这坚定了他让孩子上正常小学的想法。
他发现,好多家长对他坚持送孩子上正常学校表示不理解:“这样的孩子,费那事干啥呢,划不来嘛。”他碰到过比儿子视力更好的孩子,家长直接就送他们上残疾人学校了,还问他“为啥不上呢”。
张鉴不想这样,他希望儿子和正常人一样学习成长。为此,他坚持让张耀东进天水市师范附属小学和天水市逸夫中学上学。
上学之路并不容易。张耀东看不清黑板上的板书,只能靠听。课本字太小,于是张鉴花四五千元买来电脑、扫描仪,将课本扫描放大成一号字体版。
语文阅读课本时,张耀东总是读不完。爸妈便前一天晚上念给他听,帮他提前预习。
数学几何中,辅助线、平移想象不来,李晓涛就找来盒子给他做模型,用小木棍当辅助线,让他摸着找感觉。
为避免过度用眼,初中三年,张耀东只上午上课,下午拉二胡、背医书,晚上爸妈轮流“念作业”,他口答后,爸妈代其书写。
一次语文考试中,题量太大,离考试只剩十几分钟时,他才开始写作文。他急得直冒汗,手捏着笔在格子上飞快地划,依然没有写完。
“没办法。”张耀东有些无奈,他只能逼自己快速地记东西,做题“一遍过”。他说,自己记忆力好,都是被环境逼出来的。
在他记忆中,爸妈对他并不溺爱:铅笔盒、课本掉家里了?不送,自己借。不做作业先玩?打手板。11点睡觉前作业没做完?自己解决。被同学打了?打了就打了,正常。
李晓涛记得,孩子上小学时,有一次别人打乒乓球,他在旁边看,被人不小心推到地上了。她心疼不已,却只能告诉孩子以后要注意,“虽然心里难受,但你既然把他当正常孩子对待,就得去接受。”
张耀东在学校模拟医院门口。
“跑”出来的中高考
张耀东知道,他的中考、高考,是爸妈“跑”出来的。
他刚上初中时,爸妈就开始考虑他上高中和大学的事,“我们就开始跑这些事,年年跑,每年一放假就把他领着去。”
2009年8月,张鉴给中国残联主席张海迪写信,阐明了张耀东的情况,希望求学之路上能获得残联的帮助。
信被转送到中国盲协主席李伟洪手中。他打来电话鼓励张耀东一家,以后的路会越走越好,有困难可以向当地残联求助。
2010年9月张耀东升入初三后,李晓涛向天水市教育局写申请报告,想为儿子争取一个参加中考的机会。由于此前当地没有先例,她不得不反复找教育局和报考学校沟通。
最终,张耀东获得了中考单设考场的机会。
考完第二天,张耀东就跟着父亲踏上了拜师学艺之路,“那时不确定中考能不能考上,就想着或许可以走音乐之路。”
两人来到西安音乐学院,敲开了二胡演奏家鲁日融家的门,说想跟他学二胡。鲁日融说:只要能来,随时免费教,但教出来之后孩子干什么?怎么解决外地上学的问题?
这一下子把张鉴问住了。
2011年11月,两人再次赴京拜访甘柏林、邓建栋、赵寒阳等二胡大师。直接在家门、楼道等,等了四五次才见到人。
此时张耀东二胡已经练到业余十级。几位大师听他拉完后称赞他是“高手”,愿意免费教,但还是那些问题:学二胡成本高,借读、住宿、生活问题怎么解决?学出来出路有多大?
他们建议把二胡当成业余爱好。
一番考量后,张鉴对儿子说:“人家这话对着呢,这一行确实不好活,咱们重心要转移。”张耀东有些失落,他知道二胡从此成了生命中的“顿号”,自己还得继续找出路。
之后两人去了北京联合大学。彼时,我国盲人要想接受高等教育,只有一条路——通过“单招单考”进入一些院校的特殊教育系学习。
张耀东参加了北京联合大学的“单考单招”,考上了按摩专业。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难道中国的盲人只能搞按摩吗?我从小到大上的都是正规学校,大学也要上正规的。我想赌一把。”
在此之前,张耀东爸妈多次写信给当地的教育部门、国家教育部,甚至去北京找教育部信访办。得到的答复是没有先例可考,“就算参加了高考,也不会有大学录取”。
2013年4月,张耀东自己写了一封给教育部的信《我要参加高考》。信中,他说:“我是一名盲人,今天能坐在当地省级重点中学读书,是我付出几倍于常人的艰辛努力得来的结果……现在,我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从小学到高中,我和普通学生一样,上的是正常学校,我也希望和普通学生一样参加高考,在公平的起点上竞争上大学……”
但直至2014年3月28日,教育部“盲人参加高考”的通知才让这家人看到希望。他们再次向当地招办申请参加高考。
一个月后才收到回复:可以参加高考,设置单独考场,试卷为初号字,专家人工阅卷。
奔波多年,张耀东终于有了参加高考的资格。
张耀东大学期间获得的各类奖项和荣誉证书。
“终于有着落了”
2014年6月22日,高考成绩出来,张耀东考了558分。短暂的喜悦过后,一家人开始担忧录取问题。他们打电话给南方医科大学、成都医科大学等询问情况,得到的回复是很难被录取。
一家人再次开始给甘肃省招生办写申请书和申明材料。
“没办法了,你当时啥办法都没有。”张耀东有些绝望:“如果只让高考而不录取,有什么意义?
转折发生在一夕之间。当地一家曾报道过张耀东参加中考的媒体,将他家的情况写了出来。第二天,全国各地的媒体纷纷打来电话。
张耀东一时成了媒体关注的焦点。人们迫切希望看到,政策给予盲人群体参加高考的权利,高校能够打破壁垒接纳这类特殊群体。
2014年7月26日晚,高考录取情况公布。
那天晚上,张耀东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查录取情况。晚上9点半时,他登录甘肃省高招办的考试信息平台,发现自己被湖北中医药大学中医学专业录取了。
妈妈躺客厅沙发上问“出来没”,他不敢说,怕自己眼花看错了。
他关上电脑,重启一遍,径直点开网页,一个个按下键盘上的数字输入准考证号,生怕按错。看了第二遍,还不相信。
退出后他又进了一遍,重查,这回终于相信了,一下子高兴得说不出话。几秒钟后,他对妈妈说“出来了”。
李晓涛“嗖”地一下从沙发上弹起,说“啊,我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电脑前看,“哦,真录了!”
那天晚上,她一夜睡不着觉,想着这些年的坚持和奔走,泪如雨下,“终于有着落了”。
第二天,她依然不放心,对丈夫和儿子说:“电脑上的东西不可靠,要实际的。被拒绝过太多次了,怕人家反悔。”
直到2014年8月17日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这家人才真正“心里踏实了”。
张耀东想起上学时,爸爸一天8趟地送他上学。冬天时天冷,风像刀子一样割人。爸爸骑摩托车在前面挡头风,“为我的这个事,爸把病都给落下了。没法说这些事情。”
张耀东知道,父母为他做的事太多了,他不愿想,只是说,不能对不起他们。
张耀东用放大镜看病人病历。
硬人
一岁半时,张耀东就开始学走路。他走到哪儿,母亲都拉着他。“我绝对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视线。”李晓涛说。
大学报到时,走在校园里,李晓涛习惯性地拉起儿子的胳膊。一旁的张鉴不乐意,说:“他个大小伙,你让他自己走嘛。”
李晓涛心里知道应该放手让孩子自己走,但走不了两步,又习惯性地拉着他了。
但她越来越感到,儿子正在走出她的庇护,不再什么都跟她说了。
张耀东说自己是个“硬人”,“有啥事我就自己扛,解决不了再跟他们说。”
高三时,有一次模拟考试考完,感觉特别难受、走不动路。回家后,他直接躺沙发上就睡着了。
张鉴给他量体温,40度,立马领他到医院打针吃药。回来后,他责骂张耀东“怎么不早说”,张耀东说“我想着扛一扛就过去了”。
还有一次,在路边等车时,为了躲开过往的车辆,他撞到了环保绿化带的篱笆桩子上,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吓死了”。回家后,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记者问他有没摔倒过?他直摇头:“没有!”张鉴却透露,有一次洗澡时发现儿子腿上有淤青,问他他才说是上楼梯时摔倒磕到的。
21年来,张耀东生活在父母用爱编织的城堡。他走不出,于是把自己隔绝成孤岛,“什么事都往肚子里咽,不跟人说”。心情不好时,唱一段秦腔,拉一段二胡,就完事了。
他也曾遇到过心仪的女生,但从没表白过。问他为什么,他说:“她把我给拒了咋办?我这人比较谨慎,没把握的事绝对不做。”
5月23日中午,张耀东与记者来到学校外的一家面馆。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菜单,看不清。于是掏出手机把菜单拍了下来。然后把照片放大,头贴着手机看菜单和价格。
买单时,他点开手机上的计算器,自己算了下吃饭的钱。跟服务员算的不一样,他咕哝了句,没说什么。
回来路上,他又算了下,发现是自己算错了。
他全程没有问人。
这个从小认为自己是正常人、只是视力差了点的男孩,极力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
张耀东被评为湖北中医药大学的“十大校园之星”。
高中时,他加入了学生会秘书处。有同学质疑“秘书处要做会议记录,你能做到不?”张耀东心想“你们说我做不到,我偏要做给你们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他和另一位同学同时记录,那位同学用明文,他用盲文,结果他记的比明文还详细。
大学刚入学时,学院为他安排了帮扶小组。一个月后,他就跟辅导员提出“撤了”,自己一个人能行。
同学麦麦提·热合曼说,班上的同学真心想帮助张耀东,但他不让帮,“独立性太强了。”
军训时,辅导员说可以不用军训,他坚持要参加,“你刚来就弄得跟别人不一样,让人咋看你呢”。教官让他在一旁休息,他也不休息,就在旁边站军姿。
眼下,张耀东正在准备明年12月的考研。他知道这又将是个很波折的事情,“等到明年,一家人又要开始写材料了,就像当年跑高考一样,再来一遍。”
张耀东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累,“一定要有人在前面走。”
但他依然希望,未来不管是考研还是就业,盲人都能有更公平的平台。
“你能上到什么时候,我就供你到什么时候。”5月24日晚,两鬓斑白的张鉴望着儿子说。
张耀东没有说话,默默闭起了眼。
窗外,篮球场上男孩们的打球声不断传来。那是张耀东不曾触碰的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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